诸事尘埃落定的时候,已经是年关。
又是一年新雪,落得屋檐上白茫茫一片,庭院中也积了许多,这在冬日多湿冷而少下雪的栖霞城里,倒也是一件怪新鲜的事。
院墙外面隐约传来奔跑嬉闹声,和点爆竹的动静,想来是街上的孩童在玩耍。
这晋王府中,也特意嘱咐了下人,留出后院一片积雪未扫,专为留给孩子玩。
向晚坐在廊下喝茶的时候,就听身边司珩扬声冲外面喊:“慢些,仔细别摔了,一会儿又要哭。”
他忍不住好笑,轻声道:“上回见大舅哥时,我还当如何豁达,原来也是时刻操心着孩子,一刻也不得停歇。”
他忆起当时,司珩说将孩子丢在了公婆家,自己回栖霞城小住才自在,还劝他当趁年轻多过自己的日子,别急着要孩子,如此论调他长到这样大,实是头一次听说,不由大为震惊。
直到此番,他们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,回来看望老郎君,也算是一家人齐聚,贺一贺沉冤得雪之喜,他才知道,原来这看似飒爽的男子,面对嬉笑吵嚷的孩子时,与寻常父亲亦无什么不同。
“你还说呢,”司珩斜他一眼,“当时见着我,小脸煞白的,胆儿小成那样,如今倒是还能开我的玩笑了?”
说罢,又作痛心疾首状,“所以我早同你说了,千万别学人家全副心思放在肚子上的,求医问药只为有孕,最好还是一举得女。司明玉的德性你也知道,眼里只有你,你大可以先过几年快活日子,别急着把自己拴在孩子身上。”
正说话间,忽听远处“呀”地一声叫起来,其中小些的孩子便嚷:“爹爹,衣服湿了,衣服湿了!”
大些的小声嘀咕,“你别喊了,就湿了那么一点,一会儿就捂干了。”
“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。”司珩叹了一口气,快步就追过去。
向晚远远地只听他教训大孩子:“打雪仗就打雪仗,怎么好把雪往棉衣里塞?大冬天的,若是换了你,你冷不冷?”
说着,竟俯身抓起一把雪,
动手就塞进孩子衣领里。
“爹……”那孩子忙躲着求饶,“我错了,我知道错了。”
“错了就跟着换衣裳去。”
被牵着走的时候,只听那孩子小声道:“可是爹,原本只要给弟弟换的,现在不是得换两身了吗?”
“换你长个记性,我觉得很值。”
“……”
向晚目送着他们走远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司珩到底还是个奇男子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,有人轻声问:“笑什么呢,这样开心?”
他一回头,就见司明玉笑眯眯的,往他手里递了一个暖炉,“下雪天坐在这儿,倒也不怕冷。”
他道:“方才在这里同大舅哥说话,看着孩子玩雪呢,他们刚走,换衣裳去了。”
顿了顿,又补:“那两个孩子真是可爱。”
司明玉瞧他一眼,神情有些微妙,“阿晚不会是想要孩子了吧?”
“我从前未嫁时,总是想象不了,如果自己有一天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模样。”他道,“方才哥哥还同我说,不用急着要孩子,不过……”他脸上忽地微微一红,“如果真有和你的孩子,好像也很好。”
司明玉看了他一会儿,认真地点了点头,“嗯,好像如果不是和我的,反而有点难办到。”
“……”
向晚陡然噎住,抬手就要敲她,“你能说些人话吗?”
司明玉哈哈大笑,不但不躲,反而将他拉进怀里,环住了他,她身上的暖意就传了过来,在这冬日里格外使人贪恋。
“但是,我不太想要孩子。”她皱着鼻子,“我只想和你腻在一起,中间有个孩子,太碍事了。”
向晚哭笑不得,摇头不已。
“天下哪有你这样的,”他微嗔道,“你如今都是晋王了,哪能后继无人?”
“王爵算得了什么,”司明玉一哂,“人就活一辈子,别操心那些有的没的,别说百年了,十年后的事都做不得准呢。”
不过她想了想,终是又道:“但你要是哪天真想要孩子,你放心,你必不会像我哥一样,一个人在这儿操心的。”
“
怎么说?”
“我又不像嫂嫂那样忙,我一个闲人,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伺候你和孩子。”
她嘿嘿笑,在厚重棉衣的映衬下,活像地主家的傻子。
向晚窝在她怀里,摇头叹气,心里却莫名的还挺受用。
“哎,对了,”司明玉忽然道,“说起这个,你妹妹是不是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来着?”
向晚点头,“是,她自幼聪明,读书也肯用功,听说最近越发努力了,虽不说头悬梁锥刺股,也是差不多了。”
个中缘由,其实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。
他这个幼妹向翎,虽是生在侯府,吃穿不愁,哪怕学那些没出息的世家小姐,坐在家里收租,也是能顺风顺水过下去的。但她是庶出,许氏虽不对她过分,这些年明里暗里给她生父看的脸色,她却也看在眼里。
她从小的志向,就是如长姐一样,科考入仕,在朝任职,无非是想有了底气,开府另过,将生父接去享福。
她的父亲,虽是偏房,养得这样一个女儿,还是有福气的。
“哦,也是难为她,”司明玉点点头,大概心里也在感叹。
过了片刻,忽然又轻声开口:“要不新年里,我们还是一同回金平侯府一趟,就当是给你祖父拜个年。”
向晚一时没有接她的话,沉默了半晌,才低低道:“你别这样勉强自己。”
“我?”司明玉挑了挑眉,“我勉强什么了?”
他看着她,却只是不信。
即便金平侯早已回到了栖霞城,仍旧做她的富贵闲人,城中传言都说她与司明玉是姻亲联手,一举击溃了安国姥,没想到这二人平日都不问政事,一出手竟就是这样的阵仗。除此之外,一切照旧。
但他心里知道,安国姥最后的那几句话没有说错,她是不会纡尊降贵,亲自指使一个校尉动手的,当年谋害晋王,金平侯必参与其中。不论是一拍即合,还是被逼无奈,总不可能是一无所知。
他或许能理解,小皇帝如今根基尚不稳,朝廷出于安定的考虑,能少动一个勋贵是一个。但他不明白,事关司明玉母亲之死,她是如何能这
样洒脱的。
他犹豫再三,终是问出了口:“你为什么肯放过她?”
身边的人静了片刻,环抱着他的手臂略微紧了紧。
“因为她是你母亲。”
“我与她并没有太多母子之情。”
“我知道,”司明玉笑得平静,“其实太后递密信问过我,我对这一桩陈年旧案,是怎样想的。”
你也知道,大魏如今这副模样,离当年盛世是差了不少,动了一个安国姥,已经够震动朝野了,如果再加一个金平侯,世家贵族难免有所恐慌。我寻思着,朝廷也不太想对她动真格,另外嘛……”
她弯了弯唇角,“你祖父今年不是身子一直不好吗,若真要动她,侯府上下都受牵连,还是罢了吧,到此为止。”
向晚的眼眶忽地有些发热。
他的祖父,与她原是陌生人,说到底,她还是为了他,肯做到这个地步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吸了吸鼻子,“我终究是让你委屈了。”
就听身边的人朗声笑了出来。
“委屈吗?我是一点都不觉得。”她道,“如今我娘的事水落石出,爹这些年的心结也了了,你爹家里也平了反,可以扬眉吐气,立牌位祭祀。金平侯府也平稳如旧,毕竟名头上说起来,还是你的母家,经过此事,往后再没人敢怠慢你。”
她望着他,“我是真心实意地,觉得如此才是最好。”
“可……”
向晚很想提醒她,其实她是处处都在为他考虑。
“人活一世,要想开。”她啧啧叹气,“我娘都过世那么多年了,就算我一力追究到底,难道她还能活过来不成?当然是自家夫郎最重要。”
她说着话,还要埋头在向晚肩上蹭来蹭去。
向晚让她蹭得恼人,轻声道:“大庭广众的,像什么样子?一会儿让人看见了,不知羞。”
司明玉看看其实空无一人的院子,撇撇嘴,忽地拉着他起身,向自己的院落走。
“你做什么?”
“那我们回屋,这总不怕人瞧见了吧?”
“别闹,一会儿该开饭了。”
“嗯……饭前也可以先吃些点心。”
回到房里关上门
,向晚仍旧对她很有意见,“家中今日人这么多,你就不能等到晚上?”
司明玉的手指在他衣襟上勾勾画画,哪怕隔着厚厚的棉衣,他仍觉得那阵酥痒清晰地传了进来。
“不能。”她轻笑,“一天三顿不能少。”
“……!”
她轻轻慢慢地吻下来,忽道:“其实,我有一件事瞒了你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不是问过我,我为什么见你一面,就非得娶你不可,其实是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就被向晚在唇上啄了一下,封了回去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眨眨眼,“后来爹跟我说了。”
“嗯?”
“他老人家只提了一句,但我就想起来了。”他笑得有些狡黠,“快说,你夫郎是不是很聪明?”
就见眼前人的嘴角不怀好意地扬起,床帏垂落,她俯身过来,眼前骤暗。
“嗯,那……我是不是该好好奖励你?”